老人与牛

舒爱民

小小说

老人盘脚坐在墩坡上,纸烟“叭嗒叭嗒”作响,闪出忽明忽暗的光亮。

绿野葱茏的江州,眨眼间已是白水茫茫。几间民房在水中露出屋脊,象几只伏游着的江鲸。村小学的校舍淹没了顶,只有“江洲小学”四个铁焊的大字浮出水面,在波光浪影里闪跃,刺人眼,撞人心。

就老人这墩坡地势高,就老人墩坡上的这个窝棚未进水,就老人说什么也不肯离开这江洲。在这里,老人住了三十多年,看惯了江水涨落,但哪年也没今年江水来得猛、涨得汹。看到垸内男女老少被洪水撵着后脚跟迁移他乡,老人好伤心,干嘶着抹了半天老泪。

一弯上弦月。渔火般的疏星。几声水鸟“咕咕”低鸣。

老人好孤单,好寂寞。长根的都淹了,长嘴的都迁了,只剩下他,象独守寒宫冷月的吴刚老人。虽说这窝棚离村四五里地,十天半月也难碰见人,但平时,顺畅的江风能把学校琅琅的读书声从远处传来,晚上又有牛群依伴,不曾有妻儿的老人总觉日子宽实、心头舒坦。

老人在鞋底上碾灭了烟头,顺手丢进江水中,眼光顺着烟头往下漂。“咦!么响声?”老人循声望去,见江中有片模糊的黑影在移动。伴着“哗啦”的水声,黑影近了。老人惊觉地起身,从窝棚里握出把铁叉:“哎,么鬼怪?”

“哞!哞!”

老人一阵心悸,手中的铁叉落了地。“大黄,是你吗?大黄,你怎么回了?”

是大黄回了,是大黄引着几个伙伴回了。一上岸就朝天仰起脖子,一齐“哞哞”叫唤。在老人听来,是在诉说衷肠,是在鸣冤叫屈,是在表达相思之苦!

大黄是老人饲养的一头大黄牯牛,膘肥体壮,架大力粗,老人把它当心肝宝贝。

老人那年从外乡流落到这江洲,瞅准这里几十里绿草茵茵的江堤,操起了祖辈传下来的养牛家业。起初给生产队养牛赚点工分撑个肚皮,责任制后成了“养牛专业户”。但老人脾气怪,养的牛不杀、不卖,只送人,只要别人给点柴米油盐混个肚儿圆。虽然日子紧巴巴的,但成天乐呵呵地象个悠闲神仙。每天清早,他就哼着谁也听不懂的小曲,引着牛群上江堤放牧,拍拍大黄的头,抚抚二黑的背,或是伴着花牯的耳朵说几句悄悄话,指着雪龙的双眼吹一通“牛皮经”。傍晚,他用细软的毛刷把牛的周身清洗得油光水亮,直到睡进梦里。老人的牛都通灵性,特别是大黄,八九年了,老人象抚儿子般把它养大,牛呢,几乎能听懂老人的哼哼哈哈,理会老人的眼色手势。

老人抱起大黄的头,在脸上亲来亲去,泪水在眼眶里打转。“大黄,你不该回!大黄,你怎么就不懂我的心思了呢?”

老人着实有心思。

前时那阵,大水使江堤溃了口,他一声哨音把牛群召集在这高高的墩坡上。村里开来大船要把老人与牛转移到别处,老人哽咽地对村干部说:“寻个主把牛卖了,总可以凑几个钱整修两间教室,莫因为水灾耽误了娃们读书。”没想到,才卖去两天,牛群却自己回了,一定是挣脱了买主找回来的。老人明白:这大黄,这些个牛伙计少不了自己。

老人往江中村小处指了指,骑上大黄下了江。江水好凉,老人一阵寒噤。他颤抖着双手摸着“江洲小学”几个字,边流泪边对大黄说:“上有天,下有地,中间有良心,我肯狠心卖了你们?只怪老天不长眼,洪水不留情,把学校淹了,几百娃儿上不了学。我不能听不到学校铃声,不能听不到娃儿的读书声呀!”

大黄扬起头,伸出舌头轻轻舔着老人粗糙的脸,眼角处溢出的泪珠在月光下那么晶莹。

牛群把老人团团围住,一阵撕心裂肺的“哞!哞!哞!”然后“扑腾腾”跳进江中,在大黄的带领下,顺着老人的手势,朝它们来时的方向游去,渐行渐远。

上弦月悄然隐去,东方渐露了曦微……

(此稿创作于1996年,先后发表于《湖北农民报》《中国气象报》,获得当年全国农民报系列文学作品一等奖。)

全文共 1473 字 原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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